非遺傳承人培訓引爭議
當前,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面臨非常嚴峻的形勢,傳承人群斷裂、后繼乏人是最大的難題。截至2015年8月,全國已有250多位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相繼去世。為應對后繼乏人危機,提高非遺傳承人群的當代實踐水平和傳承能力,國家有關部委于2015年啟動了“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群研修研習培訓計劃”,以傳統工藝為切入點,委托一批高等藝術院校、綜合性大學、研究機構以及職業技術學校對非遺傳承人群進行研修、研習和普及培訓。對于非遺傳承來說,這項工作可謂雪中送炭。但是,其中的一些具體做法卻引發了爭議。

首屆西藏非遺傳承人群研修研習培訓班開班,來自西藏各地的30名具有一定唐卡技藝基礎的學徒或從業者參與培訓。培訓既有藏族美術史略、西藏傳統雕塑、西藏當代藝術等課程,也有唐卡與國畫技法、素描技法相關課程 晉美多吉 攝
爭議焦點:標準化、同質化、去中國化
2015年7月中旬開始,文化部、教育部啟動了傳承人培訓計劃,在包括清華大學美術學院、中央美術學院在內的20余所院校陸續展開。針對具有較高技藝水平的非遺傳承人或資深從業者、中青年傳承人及傳統工藝項目學徒或從業者,培訓被分為研修、研習和普及三個層次進行差異化培訓。2016年,根據工作計劃,承擔培訓的院校增至57所,并在此前提出的“強基礎、拓眼界”基礎上,增加了“增學養”的內容。
然而,這一旨在為民間藝人補文化修養、藝術基礎、傳承品質的培訓計劃,卻招致一些專家質疑。
南京大學文化與自然遺產研究所副所長陳竟毫不諱言地向半月談記者表達了他的判斷:“這不是培訓,而是異化和改造。培訓中教學的理念、方向、方法以及課程的設置都值得商榷。當務之急,必須放棄對傳承者進行技藝上的培訓,因為非遺是一個民族的根文化,它的文化基因是不能隨意改變的。傳統就像一棵大樹,樹根和樹干是其根本,長出的枝、花、果實可以通過嫁接的方法產生新品種,但根本的文化特性、傳統技藝不能隨意嫁接。”
“草根文化的傳承與精英文化的傳承是兩碼事。用大規模培訓的方式來培養非遺人才,不符合草根文化的傳承規律。”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苑利舉例,歷史上,某瓷都就試圖通過統一制式的教育培養制瓷工藝人才,結果造成同質化嚴重,影響了瓷器文化創新能力,導致瓷都走入低谷。
中國音樂界“八音盒式”的標準化培養模式,也導致了大量同質化人才的產生。許多有個性的民間歌手,一經學院派改造,個性全無。非遺的可貴之處在于其地域文化上的獨特性,只有維護好這種獨特性,才能實現文化的多樣性,而大規模的統一培訓在一定程度上容易破壞這種獨特性。例如,把湘繡、蜀繡等藝人召集一起,讓他們相互學習,很容易造成蜀繡不像蜀繡、湘繡不像湘繡。
記者隨機采訪了部分參加培訓的非遺傳承人。多位參加培訓的學員反映,教學內容確有西方繪畫、雕塑、設計等內容,欣賞的音樂包括西方名曲,并且被要求在自己的剪紙作品中體現名畫名作的場景人物。“培訓班曾教我們畫浮世繪,畫油畫名作。不僅非遺看不到,連中國元素也都快沒影了。”一位吉林學員說,他希望有影響力比較大的民間大師來上課,而不僅僅是高校老師。
中國文聯副主席馮驥才憂心忡忡地說:“我們中國文化是一個獨立體系,在這個體系下產生了豐富多彩的非遺。我們的多樣化損失多少,文化精髓就損失多少。”
培訓直擊:“對癥下藥”還是“一鍋亂燉”
非遺傳承人培訓,因其承辦學校、所涉門類不同而在課程上千差萬別,造成了學員們學習感知不盡相同。有的傳承人覺得學到了在民間技藝傳承中學不到的新方法;也有傳承人抱怨,學了“洋法”反而會捏的不會捏了,會畫的不會畫了,會剪的不會剪了。
半月談記者前不久來到南京藝術學院古籍保護與修復非遺傳承人培訓班旁聽課程。這是南藝承辦的第二期培訓班。課堂上,一位來自武漢大學的教授進行了古籍保護原理與方法的知識講座,介紹國外研究機構總結出來的一些化學、物理方法,但同時表示,這些方法未經實踐,尚不能確定是否適合中國古籍修復的國情,建議大家可以嘗試。
對于“新鮮”的修復手段,很多傳承人表現出極大興趣。一位常年從事書畫修復的學員說:“以往沒有系統學習過這方面的知識,一直沿用傳統方法來保護古籍,這些新方法可以回去試試。”
本期培訓班的負責老師之一,南藝人文學院文物修復系講師王君介紹,學校安排了10天理論課程、20天實踐課程,通過開設古籍版本鑒定、古籍修復等課程來“強基礎”,開設古琴、書法、篆刻、茶道等賞析類課程“增學養”,通過雕版印刷以及外出的實踐性課程“拓眼界”。授課老師來自全國各地,其中既有多名古籍修復方面的國家級和省級傳承人,也有國家非遺保護中心、國家圖書館、廣陵刻經處的行業專家進行授課和實地演示。此外,還有南藝老師負責教授茶道、古琴、篆刻等方面的知識。幾位專家對南藝的課程設置表示了肯定。
記者在東北師范大學2016暑期非遺培訓日程與課程表上看到,除去講座、參觀等內容,學員“大課”共有三項,時間均為5天:色彩語言實踐課、精致素描、木版畫等。甘肅省今年上半年的剪紙傳承人培訓班中,共設置5個培訓板塊,分別是文化理論基礎、藝術欣賞、美術基礎與實踐、現場教學和學術講座。其中,有4課時的西方美術名作欣賞和32課時的素描與速寫等。
部分專家認為,中國傳統的工藝美術從不以素描為基礎,也不需要對西方美術有更多了解,高校在培訓班課程設置上舍棄民間美術傳統而改學西方美術傳統,無疑是“下錯了藥”。而承擔培訓的高校則認為,非遺門類龐雜,各學校在課程設置上有很大差異,不能用某些不合理的課程設置而否定整個傳承人培訓計劃。
“門類不同,課程迥異。”王君舉例說,在南藝第一期手工印染培訓中,設置了文化產業培訓課程,到了第二期古籍修復培訓中就去掉了這一塊。手工印染涉及銷售,需要給傳承人相關的知識普及,而古籍修復面對的是文物,就肯定不會涉及產業化。
厘清關系:“拉上來”不如“撲下去”
從2001年昆曲入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口頭和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單開始,我國政府主導的非遺保護工作已經走過15個年頭。15年來,從提倡“保護為主”,到強調“傳承發展”,再到如今提出“振興傳統工藝”,國家與社會對非遺工作的認識逐漸發生變化。
其中,傳承人培訓計劃無疑是傳承方式的一大創新,但同時也備受爭議。
陳竟介紹,過去是讓高校老師和研究者直接拜民間藝人為師,現在則是反過來,讓傳承人拜高校老師為師。這種方式和思維將對非遺保護產生巨大影響。事實上,許多非遺傳承人是農民,非遺是純而又純的“本土文化”。在培訓班上用西方美術教學的套路去培訓傳承人,讓他們畫素描、搞透視,是典型的“去中國化”,是在異化中國傳統文化的基因內核。
文化部非遺司巡視員馬盛德在接受半月談記者采訪時認為,在快速發展的工業化和城鎮化進程中,非遺的自發性傳承困難增多,斷層現象愈發嚴重,單純口傳心授的師徒傳承或家族傳承已不能適應年輕群體的學習和生活方式。如今,迫切需要采取新的措施完善傳承鏈條,擴大傳承人隊伍。將大學和非遺的傳承聯系起來的做法不無裨益。“需要強調的是,研培計劃并不是要取代原有的師徒傳承,一個多月的綜合培訓也不可能完成任何一個科目的系統教學。我們的目的是讓傳承者提高理解和領悟能力,讓傳授者探索更好的傳授方式。”
“不應讓藝人上來(參加培訓),而應讓知識界下去(向傳承人學習)。說到底是誰向誰學的問題。”馮驥才說,日韓等國家的“人間文化財”、“人間國寶”等非遺保護工作,都是要求專家下去,而不是把傳承人拉進課堂,讓大學教授去教傳承人審美,更不是用市場經濟的眼光去培訓傳承人或是挑選非遺項目。絕不能將保護與開發混為一談。
目前,國務院公布四批共1372項國家級非遺代表性項目,各省區市公布11042項省級非遺代表性項目,國家、省、市、縣四級非遺名錄體系初步形成。“然而在這一萬多項非遺背后,90%以上沒有專家的學術支撐。反觀韓國,一共只有100多項,但每一項非遺背后都有一大批專家團隊幫助傳承人進行梳理,用精英文化的眼光去識別民間文化獨特的精髓。所有這些工作,都是一對一,甚至是多對一的,而不是一對數十甚至上百的培訓模式。”馮驥才說。
“我們在保護非遺的道路上亟須厘清關系、轉換思維、回到原點,反思一下保護非遺的最終目的是什么?無非有二,一是保護中華民族文化的基因,二是保護中華民族文化的多樣性。”苑利認為,理念一旦發生偏差,培訓越多,對非遺的傷害也就越大。(半月談記者 蔣芳 邱冰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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